2017年10月5日 星期四

悼祖父

  就在拉丁美洲小說家馬奎斯和臺灣詩人周夢蝶雙雙去世的這段時間,我的祖父也去世了。
  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民國四年還是五年出生,只知道他是一個曾抽過數十年菸的老菸槍,而今活到了九十九歲。

  他當年是我們鎮上少數讀到大學的人,原本就讀法律系,二戰期間轉到了醫學系,日本戰敗後沒有專業的實習經驗,就在我的家鄉開起了診所,還娶了我的祖母──一位日本靜岡女子大學藥學系來不及畢業,曾舉家移民滿州國,日本快戰敗時卻在大中國國土沿路搭火車坐船靠切金條保命,最後成功回到臺灣的女子。

  在那個大學錄取率不超過5%,一堆人都小學畢業就工作的年代,不用多講就可想見兩個大學生的結婚在鄉里是多大的光榮,尤其我祖父的爸爸那一輩還是不識字的務農人家。

  然而他們這段婚姻一生下來,卻命運多舛,毫無幸福可言。祖父個性古怪,脾氣乖躁,常常打罵我的祖母,好幾次都打得他鮮血直流,爸爸那一輩的子女都看在眼裡,當時也沒有家庭暴力防治法,更不可能談離婚,大家都只能默默承受。

  這樣也就算了,很不幸的是,我的祖母有很嚴重的氣喘病,完全不能下廚房,甚至是拜拜掃墓聞到的香都足以讓他窒息。因此我爸在國中時就要邊讀書邊幫家裡煮菜,同時他也體弱多病,有時病假一請就是一兩個月,遺傳到祖母那邊嚴重的過敏症,身為醫生的祖父卻會冷淡的說過敏(在當時)沒藥救,任我爸受病所苦。也因為祖母的病況,我私底下想另一部分也是家庭不睦的關係,當時我們家也很少有一起出遊的日子。

  然而祖父並非對所有的小孩都行打罵教育,不關心任何小孩。相反地,他最溺愛我的伯父,也就是家裡的長子。祖父於醫院斷氣時,哭得最慘最痛徹心扉的也是伯父。伯父一路讀書表現都比爸爸好,高中考上建中,我爸只考上師大附中。伯父大學讀了核工系,後來遇到反核價值觀抬頭,便到美國轉賣電腦,賺了一大筆錢;我爸大學考到藥學系,畢業後雖也轉念資訊,一度也曾在美國工作,和伯父、祖母同住,可是到最後祖母卻在美國待不下去,哭著希望爸爸帶他回臺灣,爸爸和伯父間也有許多齟齬,最後只得帶著祖母回國。

  我爸和我媽結婚前的半輩子,幾乎投注所有的心力在照顧我祖母,然而祖母的身體卻一直每下愈況,生前最後的半年幾乎每天都有生命危險,家裡設有警報器,在祖母感覺窒息時會按下警鈴,爸爸便會衝去讓祖母服用支氣管擴張劑,讓他不會因此而死,六個月一百八十天,一天二十四小時,每分每秒都戰戰兢兢。我父親是用盡生命在照顧祖母,就連祖父、伯父的用心都遠不及他。儘管如此,在我爸媽結婚後沒多久,我來不及出世前,祖母還是過世了。在祖母去世的前幾年,他把年輕時跟自己有關的所有照片全都燒光,家裡事前沒人知道,沒能來得及搶救,許是他希望如此坎坷不幸的一生就乾脆從此成為灰燼,煙消雲散吧。

  祖父雖是醫生,卻從未有在大醫院實習的經驗,因此醫術奇差無比。很多我的鄰鄰居居兒時玩伴都以為我們家開診所,我爸一定繼承了不少錢,但事實是對子女不公平的祖父並沒有平均把財產分給大家,很不巧的是我剛好是拿得少的那一家。就連我媽去世後,爸爸辭去高薪資訊工程師的工作,回家在小診所當藥師只為照顧我時,祖父也沒有因為這樣而特別多給我父親什麼協助。我的伯父也一樣,我幾乎沒有跟人提起過,他當過一屆民進黨籍立委,事業發展飛黃騰達,但那又如何呢?他家是他家,我家是我家,他可以為兩千三百萬人請命立法,卻不會給弱勢的兄弟姊妹多一點幫忙,這就是現實。

  我在充滿矛盾的家庭中成長,越是長大,越是相信世間沒有絕對的愛恨善惡,越是無法恨人入骨。比如在政治上,我不像有些人可以堅定自己的立場對別人大肆批判,並恨那些與他意見相反或對議題冷漠的人。我看到上一代人因為相恨耗盡了大半輩子,對我而言恨並不是放下,並不是解脫,而是迷失自我,而是深陷痛苦。在家庭上,我不相信「天下無不是的父母」,但看到父親對祖父的恨意跟隨他一生,卻又於心不忍,在傳統孝道和父親與祖父的衝突間擺盪游移。我始終希望爸爸在祖父去世前能跟他和解,畢竟再怎麼樣都還有生養之恩,但這個願望最後還是沒能實現。我想我可能永遠無法真的理解父親為什麼能恨他的父親一輩子吧,很多時候,不能理解也無力改變的我只能選擇接受。漸漸地,在很多事情上,我既不樂觀,也不悲觀,亦不旁觀,只盼靜觀。並且依然天真的相信,能化解衝突的不是恨,而是愛,是寬恕。

  最近真的是一大堆雜事要忙搞到自己焦頭爛額,上大學來第一次這樣心力交瘁,很想逃避,對不能完成的不得已延宕的事,只能頻頻跟人道歉。儘管如此,我依然很感謝自己這段時間為藝術季剪了一部小短片,本來想等影片釋出再發這篇動態的,但真的太爆炸等不及了不吐不快,於是配上今晚無意間捕捉到的照片,很像人臉的垃圾堆XD。祖父去世到現在我其實沒有特別難過,只是心情五味雜陳。在這樣多風多雨的時候,真的很感謝有藝術的存在。就像是宮崎駿說的,藝術擁有逃避的力量,當你不能面對的時候就不要面對,不是只有魯迅的社會批判才是文學,沈從文的遺世獨立也是文學。對我而言,這次藝術季的錄影和剪接就是後者吧,讓我在與死亡擦身而過時,還能擁抱生命美善的一面。

  在拍完藝術季遊行的當晚聽到祖父病危,便焦急的搭捷運趕去醫院。詭異的是,轉車時無意間瞧見了一個正妹,雖然是每天隨處可見的那種女生,自己卻忽然萌生一段念頭,希望時間能從此停止,讓我只要一直看著他就好,不用下站走到醫院面對一切。從西門到亞東醫院的時間顯得特別漫長,最後他還是在板橋站下車了,在他下車時心裡有一股聲音明確地告訴自己:天堂已遠,地獄近了。當晚到了醫院四處探問,折騰了一兩小時卻找不到床位,無功而返。ˊ隔天接到父親的電話,立馬翹課又衝到醫院看祖父最後一面,爸爸伯父兩個姑姑都在,是我二十年來第一次看到他們四兄弟姊妹齊聚一堂,下午祖父就斷氣了,結束他傳奇而糾結的一生。

  在去見祖父最後一面的捷運上,江子翠站的門一開,剎時一群小朋友衝進捷運裡,爭先恐後搶座位要坐,吱吱喳喳的吵鬧聲既青春又充滿活力。我想這就是人生吧。

2014年05月05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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