論哲學的價值： 哲學在當代不再永恆

論題：哲學在當代不再永恆

論題的分析和解釋：

　　哲學，其原意為愛智，在古希臘時代是所有學科之母，所有知識的領域都包含在哲學之下，自然科學、社會科學、純粹數學邏輯、倫理信仰皆然，都在哲學的框架底下，盛極一時。我們一度認為可以經由哲學的論證，找到永恆不變的真理，人們追求真理的過程，就是整個西方哲學史的進程。然而，隨著歷史的演進，哲學卻一直在失去它自身的價值。為此，我會說，哲學在當代不再永恆。

　　本文以下討論的哲學，是訴諸歸納、演繹等論證方式，以認知世界的哲學。哲學曾經處理過許多相當龐大、有深度的議題，傳統哲學分為四大類：邏輯學、形上學、知識論、價值學。這四大類哲學在以前都有過相當精采的辯證。但是，隨著科學革命的開始，資本主義的發展，現代科學的突破，歷史的變遷，社會的多元化，原本永恆的傳統哲學命題，其地位也開始動搖，而傳統哲學的影響力在當代亦已趨薄弱，於當代不復永恆，以下便就各層面的論述應證此一命題。

支持論題的論證：

　　邏輯實證論的發展由來已久，堅信邏輯的精確，相信可以建構無所不包的形式理論。然而，哥德爾在1931年發表的不完備定理第一條指出，任何一個相融的數學形式化理論中，只要它強到足以蘊含皮亞諾算術公理，就可以在其中構造在體系中既不能證明也不能否證的命題；不完備定理第二條則說，任何相容的形式體系不能用於證明它本身的相容性。這樣的結果破壞了邏輯學可以簡化世界體系的理想，影響了後代部分數學家與哲學家放棄追求理想的形式語言。儘管不完備定理的哲學結論至今仍有爭議，但已顯現了哲學在當代的侷限性。

　　再者，不論是羅素，或者維根斯坦的《邏輯哲學論》，都主張價值問題不可理解，倫理學純粹是主觀的，因此不該加以討論，將倫理學放逐於哲學之外。然而，欲建構完整世界的理論，卻不包含人類的道德問題在裡面，不能做為行為的重要指引，不能成為社會大眾人生的皈依，只兀自建築知識的象牙塔，又對大眾而言有何價值呢？

　　傳統的西方形上學討論過非常多重要的問題。包括二元論與一元論、機率論與決定論、時空問題、上帝存在之有無、世界如何構成、身心問題等等，以前受制於研究方法有限，只能透過形上的論辯認識這些論題。但隨著科學的進步，哲學家不得不逐漸轉移這些問題的主導權，且藉由科學的主導也呈現了傳統論辯所沒有的諸多面貌。

　　近代物理的研究將機率論與決定論的問題，從形上的思辨轉化為實際的實驗，透過物理實驗及理論的建構，為近代思想提供新面貌。時空問題在當代也被弦論統合，世界的存在如何可能已有相當完備的宇宙學、地球科學的理論。身心問題隨著近代神經科學的發展，聯結了心靈與大腦的關係，發現我們所有的感官與思考都和大腦不可分割，心理學和精神分析也直接描述了人心靈活動的狀態。達爾文是個生物學家，他發表的《物種原始》卻提供了另一個解釋人類如何誕生的途徑，且隨著生物化學、分子生物學在近代的發展，基因解碼與遺傳學益加成熟，我們對人以及其他生物的理解也越來越多，這都是傳統的論證無法提供的。上帝存在之有無、一元論與二元論的論辯，也無法像當代物理一樣提供檢視的方法。著名物理學家霍金曾直言，在當代「哲學已死」，儘管有些武斷，卻也表現了哲學在當代的侷限性。總之，現代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的進步，解釋了傳統哲學所不能解釋的東西，哲學的地位不再像以前一樣永恆屹立不搖。

　　價值學在哲學領域中算是與人的生活最相關的。倫理學研究道德的本質、研究人與人的共處之道、研究各行各業與各議題的相關道德，透過思辨與論證，讓人更了解自己應該做什麼。美學探討美的本質、認識美如何形成、去定義美、定義審美，知識論也談知識的本質，也試圖要定義知識、探討知識，經由哲學思辨的演繹而有豐富的論證歷史。然而，這樣的研究、探討、論證，也仍有其侷限。

　　不論我們採取怎樣的態度去定義知識，甚至任何對知識架構的理論建構，最終仍趕不上知識本身產生的速度。一個新的東西出來，哲學家們又匆匆嘗試去解釋、辯論，最後，對知識的探究變成了定義和分析、陳述問題，變成了語言的問題。以高行健在劇作《逃亡》中的話來說，就是哲學思考漸漸成為了一種無事之餘的智力遊戲、文字遊戲。

　　不光是知識，哲學家也嘗試理解美。但是，哲學家用哲學的方法談美，從概念、演繹、思辨、邏輯、語意分析的方法來解析美學，把「美」從創作變成了一種說法，不管是從形而上的角度，認識論的角度，或者分析語言的角度來講，美之於哲學家都只是一種詮釋。這對一個虔誠的藝術家而言，是跟其創作不相關的。美無法定義，藝術也是無窮無盡的，與其要著書立說去詮釋美，不妨直接去感受美，美的經驗與表現與感受，總超越任何思辨與詮釋的累積，藝術直指人生的現實，超越民族、國界、時代的界線，創作者帶給觀賞者的感受無窮無盡，美正因為這樣而擁有永恆的影響力。

　　至於倫理學的發展，對道德、正義、人權、自由的思辨，對理想社會的想望，儘管在以前社會極具影響力，在當代卻開始遭遇挑戰。比方說，自利心在以往不被認同，但在亞當斯密之後，漫天蓋地而來的資本主義卻將這樣的行為合理化，主導整個二十世紀發展的不是倫理道德的思辨，而是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的對抗，共產主義瓦解後，資本主義全球化更主導了人類的發展。在卡夫卡的小說裡，人類變成了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蟲子，莫名其妙的被社會審判，永遠無法進入想像中的城堡，正是孤零零的個人要面對龐大資本主義的寫照。原本應該指引人類行為的倫理學，在這時候彷彿只淪為一種政治思想或口號，在資本主義社會帶來一次又一次的災難。

　　再者，對於終極倫理意義的思辨，在存在主義的到來與多元社會的思維下，也不復存在。倫理是主觀的，道德是相對的，人們荒謬的被拋在世界，各自找尋各自存在的價值，不復有絕對的真理。而結構主義的開山祖師李維史陀更藉由其人類學的研究指出，很多沒有文字的「原始」民族，事實上在許多時候思維都是非功利且思辨性的，有非常多的「具體」與「整體」的思維特點，文化不分原始與現代、初級或高級，文化是歷史上始終存在、平行發展、各司職能、互補滲透的思維方式。各民族有各民族的價值觀及信仰，挑戰了以往理性思辨的哲學，似乎前人認為的「理性」，只是某種座標軸上的選擇，若另一個人選了另一個座標軸來看同個問題，問題的詮釋就會不一樣。李維史陀的人類學研究揭露了當代的倫理學價值不再永恆，也不存在所謂永恆絕對的道德真理。

　　從上述種種哲學主要探究的領域所做的回應，在在證明了哲學在當代的侷限性，隨著各學科的進展與成熟，單憑理性論證探究世界實像的哲學，其影響力確實已大不如前。

對於本論題反對意見之檢視：
　　探討到這裡，似乎哲學在當代已不那麼重要，不禁令人反問，哲學難道全無價值嗎？這裡必須要檢視一下反對立場，以釐清哲學的價值及地位。捍衛哲學價值的人也許會說，哲學提供了信仰，揭露表象世界底下存在的世界，並探索箇中意義。哲學一直在尋找永恆的真理以作為一種皈依，試圖對這個世界提問，要問出人存在的意義、世界的形貌、面對死亡人該有的姿態，這些都是深刻且富有意義的問題，哲學便是不停地提出這些問題，要找到最終的信仰。因此，哲學是找到最終信仰的過程，真理是哲學唯一目的，哲學提供對真理的信仰。
　　另外一方面，哲學也相當程度地影響了歷史的發展，以西方為例，希臘三哲，聖奧古斯丁、亞奎那，笛卡兒、培根、洛克、休謨、盧梭，康德、黑格爾、尼采、馬克思到當代存在主義，這些哲學家都與歷史的進程密切相關，哲學家的理論主導歷史，影響歷史發展，這也是哲學之於現實世界的價值。

對反對意見的回應：
　　針對哲學可以提供人們信仰，在此的回應是，反過來說，提供信仰的不一定要是哲學。不一定人人都非得皈依於哲學論辯底下那永恆的真理，更何況數千年以來此一永恆真理也沒有固定的形態。真理一直在論辯中擺盪，很多質問都是沒有答案的，這些沒有固定答案的問題是一道道柵欄，標誌了人類可能性的極限，畫出了我們存在的邊界。這裡借用流亡作家米蘭‧昆德拉的話形容，便是「人一思考，上帝就發笑。」
　　人越是思索，真理離他越遠。那些從未聽過上帝笑聲的人，自認掌握絕對真理，根正苗壯，又認為人人都得「統一思想」。然而，「個人」之所以有別於「人人」，正因為他窺破了「絕對真理」的神話，沒有人擁有絕對真理，但人人有被了解的權利。文學不附有宣傳、推理的使命，相反地，它日日夜夜把哲學家精心紡織的花毯拆骨揚線，人存在的究竟、世間的真理都不可解。小說家福樓拜和哲學家黑格爾生在同一時代，當黑格爾宣稱掌握世界的歷史精神時，福樓拜卻在大談人的愚昧，這愚昧既是福樓拜的遠見，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實像。
　　我認為哲學並非世界真理的另一個原因是，哲學這個理論奠基於語言符號上，而它本身卻忽略這個事實。哲學不是永恆不變的真理，沒有語言符號就沒有哲學，就沒有思考。二十世紀語言學的發展告訴了我們，世界一切的概念都受語言符號的影響，語言符號塑造了我們所認知的世界。建構於主觀語言符號上思辨的哲學會有客觀真理嗎？抑或換了一個語言就換了一個思想座標，產生不一樣的結果？或者哲學只是在語言的框架裡打轉，在這有限的世界裡打轉？語言對哲學的限制，讓我認為哲學不能提供一個人人都得遵循、極端理性的絕對真理。
　　順帶一提，事實上這樣的理論並非始於二十世紀，創立於中國唐朝的禪宗也訴諸此一精神，禪宗最重要的不是論證、不是語言，而是在語言邏輯之外的東西，符號是各種禪宗公案都要破除的。生命的意義不在種種意識、符號、文字、邏輯思辯的陷阱裡。對禪宗而言，正是放下語言符號之後，那清淨的佛性才會照亮人的自在。
　　無論如何，以上提出的幾種觀點均指出，哲學在當代也不一定要成為人人都有的信仰。相對地，在現在多元開放的社會，我們應該鼓勵人人去追求自己的信仰，這裡我想以文學為例，因為文學是一個作家信仰實踐的場域，讓讀者可以明確地看見。我們看到赫曼‧赫塞、卡夫卡、卡謬，甚至中國的陶淵明、蘇軾等，都在其作品裡展現哲學信仰，但同時也只是個人的聲音、個人的信仰。我們不應以「絕對真理」為由施加於他人，而泯滅了個人探尋屬於自己的真理之機會。

　　再者，儘管哲學在從前對歷史深具影響力，但現今分工愈細，哲學的影響力便愈小。更重要的是，資本主義的無孔不入，平庸化的大眾傳媒推崇商品經濟，消費的觀念主導了當今社會的發展，這是一個沒有信仰，沒有許諾的時代。哲學儘管在以前對歷史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，哲學的聲音卻在現今商業化市場中聽不見了。個人在這樣的資本社會是孤獨的，要孤零零地去找尋自己的家園及信仰。至於哲學，對個人的影響力在當代已不及政治、經濟、文化、媒體、制度、法律等影響力那般強而有力了。

　　對於可能存在的反對意見，在此稍作了一些回應。依然顯示了哲學在當代價值的逐漸消解，哲學在當代的地位不再永恆，而逐漸失去它長久以來最為神聖的價值地位。


結語：
　　儘管哲學在古代曾經輝煌，確實扮演指導人們生存以及認識這個世界的重要角色，然經過上述種種論證可以發現，哲學在當代的價值已大幅降低，以往哲學所探討的諸多問題現在已被其他學科取代，哲學未被取代的那些餘下的價值，也在當代社會慢慢失去身影。哲學問題曾帶領我們發現這個世界，曾讓我們更了解自己及所處的世界，而哲學發展走到了邊界後，便由其他學科繼承發展。
　　其實，不把哲學思考作為價值也並不代表人生失去價值。相反地，以作家高行健的立場而言，他認為生存的意義總遠大於各種的論說與思辯，生命是屬於我們自己的，可以吸收各種對自己有益的知識，但不一定非得全然皈依什麼主義或者信仰不可，也依然能創造自身的價值和地位。哲學縱然地位不再永恆，也並非全然失去價值，哲學論說、推理、演繹、思辨的方法，以及哲學緊緊扣問的問題，都開啟了人類的視野，讓人類的文化得以發展，讓每個個體可以發展，呼吸到那日常生活經驗外非功利的新鮮空氣，我們便在這團新鮮空氣裡尋找屬於自己的精神價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