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2月25日 星期三

高行健與陶淵明隨談

  高中,尤其是高三(有點弔詭),讀了很多作家的作品,西方的,東方的,現代的,古代的,總覺得西方近代作家的思想深度是同時代中文書寫者有所不及的,儘管東西方這些作家平心而論都是很偉大的作家。

  但所為深刻的作品往往揭露一些無可奈何的現實,很多作品看完我不會想推薦給別人就是這個理由,總覺在青春蕩漾的國高中看些太過深刻的東西未必適合,因為自己看完一些作品確實會影響自己的心情,甚至有時會處於長時間的失落感。

  直到看到高行健,失落感才從高行健的作品中昇華。

  今天高行健若不是諾貝爾獎,他仍是高行健。今天高行健若是死在荒郊野外不為人知,他還是高行健。這就是他與眾不同的地方。

  人的生存價值是不需要藉由外界肯定的,存在先於本質,存在的現實狀態永遠大於各式各樣的思維與思辯。人生並沒有非做不可的事,也不需要藉由任何事情肯定自己,自己就恰恰活在此時此刻,從來就如此,而且也只能如此。

  如果把心的歸宿,對生命的肯定,寄託在這樣或那樣的條件,非達成某種目標不可,否則生命便不具意義,這樣的人要嘛最好一輩子都活在成功的光榮和虛榮裡,否則懷著這樣觀念的人自然是活不下去,無法立足的。

  人永遠要先肯定自己的生存事實,人可以無條件地肯定自己的生命,其餘各種所做所為,想達成的目標及理想,恰是在生命的肯定後方才開始

  唯有如此,生活才不會是負擔,人赤裸裸地來到世界,本就沒有承擔什麼負擔與使命,不如遠離各種自我與非我的價值觀的制約,回到一種更原始、更本然的生存狀態,以便保持自我,以便存有的冷靜

  倘若非要隨著外界的一切來來去去,自己才有慰藉與肯定,這樣的生命也太辛苦了。盲目的追隨潮流,終會迷失自我,忘記如何生活。

  我認為人生既不悲觀也不樂觀,人生不是這麼簡單又膚淺的二分法。悲觀和樂觀都是個人主觀感受,太容易隨著情緒而有所波動,太容易隨著外物而迷失初衷。

  而正是高行健,在我對於世界如此徬徨不知所措之時,給了我一個對各種世界的荒謬、社會的荒亂得以喘息的機會,高行健的作品跳脫悲觀與樂觀,排除情緒的控訴,而選擇了第三種道路:靜觀

  先是靜觀,然後自得,最後自在。這是從老莊到禪宗,乃至赤壁賦的主客問答中一直重複的"變"與"不變"的永恆課題,也是讓人從中得以超脫的一種方法。

  高行健在創作長篇小說靈山之時,原以為自己得了癌症,但他仍持續自己的創作,因為他個人的價值在書寫的過程就已得到滿足,他透過語言文字靜觀人生百態、社會亂象,並像禪宗六祖慧能大師一樣,不囿於對各種苦難的控訴與悲憫,而是超然其中,自在自得,這便是高行健。


  這也是陶淵明,他們是一樣的例子。

  高行健在諾貝爾文學獎得講演說中提到:「文學史上不少傳世不朽的大作,作家生前都未曾得以發表,如果不在寫作之時從中就已得到對自己的確認,又如何寫得下去?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《西游記》、《水滸傳》、《金瓶梅》和《紅樓夢》的作者,這四大才子的生平如今同莎士比亞一樣尚難查考,只留下了施耐庵的一篇自述,要不是如他所說,聊以自慰,又如何能將畢生的精力投入生前無償的那宏篇鉅制?現代小說的發端者卡夫卡和二十世紀最深沉的詩人費爾南多.畢索瓦不也如此?他們訴諸語言並非旨在改造這個世界,而且深知個人無能為力卻還言說,這便是語言擁有的魅力。 」

  卡夫卡的偉大作品都在死後才發表,他原本在臨死前交代務必要把他的作品全部燒毀,要不是他的好友在他死後不履行對他的承諾,反將他生前的遺稿付梓出版,卡夫卡根本不可能在世界文學之林中據有一席地位。

  高行健在創作的當下認為自己在那苦難時代能不被迫害就已夠幸運,又怎麼奢望自己有一天竟會有如此殊榮?

  各式各樣的獎項所帶來的虛榮,反倒讓我們這些凡人趨之若鶩,陷在權力場的鬥爭中無法自拔,且持續樂此不疲的謊言、傷害與背叛,失去了從事一件事情應有的態度與原生的感動,反倒只剩膚淺可憐的得失心,實在令人痛惜。

  陶淵明正與此不同,他不要各種名利的誘惑,他不要逢場作戲,逢迎巴結,他要扎扎實實的活著,他要不違背本心的活著,從他的詩作中看得出他的確樂在其中,有時甚至還超越了那份喜樂感,達到生死超然的自在。

  他說,世短意常多,斯人樂久生(人生短促,憂思往往很多,可人們還是盼望長壽);他說,我無騰化術,必爾不復疑(我沒有飛升成先的法術,必然死滅,不用猜疑);他說,立善常所欣,誰當為汝譽(善行固然能帶來欣慰,誰又會長久將你稱述);他說,縱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懼,應盡便須盡,無復獨多慮(隨著大化播遷運轉,沒有狂喜,也沒有畏縮。該結束時便結束,用不著獨自勞神費苦)

  從他的詩篇中看得出來,他不是宗教狂熱分子,他甚至排斥同時代崇佛崇道的種種虛妄行徑,他大抵承襲了正統的老莊思想,人就像其他物質一樣在天地間流轉,如此而已,此生短促,也犯不著控訴什麼,只要安貧樂道,常得自在,人生自然圓滿充實。

  他憑著這樣的信念活了好多年,甚至到死前依然如此。他在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之前,寫了一篇自祭文,內容提到人生實在很困難坎坷,但自己一生坦蕩蕩的,堅持操守,樂天知命,已然無悔,用不著跟混亂的時代解釋什麼。真理不需要言說,自有其流傳的方法,就算不著一詞,日後自有看破一切虛妄的智者將其存續。

  自在就只是這麼心裡的感受,這自在的光亮自然而然照亮領悟的人,是看清現實後的一種體悟,本就不是光憑言語就能代代相傳。

  人有太多理由足以把自己塑造為悲劇的主角了,但老子、莊子、陶淵明、慧能、高行健都不選擇這麼做,也就足以成就他們的價值了。

  陶淵明一直到寫自祭文時,都只把文學書寫當作自娛的興趣;他在臨死前仍不知道,他的文章將掀起了多大的文學運動,影響日後多少中文書寫者的創作題材。他默默無聞的去世了,但他在死後卻成了文壇上一顆不朽的明星,這益加深化了他的價值。

  田園詩人之祖,隱逸詩人之宗,這評論恰如其分的形容了他身為文人的品格,是一種新的精神之祖,值得後世奉以為宗,讀到陶淵明的詩作內心激昂不已,同看高行健一樣,這樣孤獨卻又精神自足的文學非常真實,其精神價值的永恆性,也同他們不朽的作品一樣,永世流傳。



  陶淵明的詩作中探討死亡的部分比我想像的還多,不得不讓我對他改觀,從原本認為不食人間煙火的隱逸詩人,變成一個深入探討生死、深刻體悟無常而隨心自在的偉大作家。

  上高中也不大喜歡寫那種充滿浪漫卻又空洞的文章,從泰北回來後越是如此,用形容詞堆砌出來的東西太沒格調了,特別是在看過一些深刻探討人的永恆苦難與悲劇的作品後,越會覺得那種只會寫些漂亮文字的作家都很浮淺。相反地,總覺得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死亡,有一段時間滿腦子都繞著這樣的課題轉,連同其他永遠的生命困境一起在腦海裡打轉。以後大概也是如此吧,希望對生命的探索與質問,不會流於虛幻的辯證法和空洞的文字遊戲。

1月30日 2011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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